黄少天激推 | 意难平张佳乐 | “祝我千沟万壑中回身,做这此间最上乘。”
 

【鲸鲨/幽灵鲨中心】Ensemble

很喜欢的法语歌,Vox Angeli的Ensemble。

照例我转我自己。

新的一岁,去看新的星辰与大海。

余予鱼于妤:

✦之前处于迷茫时期写出来的东西,全文1w,写得时而顺畅时而痛苦,也许还没写完,也许就此落下句号,权当是一点小小的探索,困扰自是无法就此驱散,希望新的一岁,自己能慢慢走,努力与旧时光和解,并且不必回头

私设鲨鲨原名为迦拉忒娅(Galatea),用以区分鲨鲨的两种精神状态


当她终于能把窗户敲碎,奔赴天涯海角,向自己敞开怀抱。


 

01 Souviens-toi


这间宿舍的主人只有两个,寝室长斯卡蒂和宿舍成员幽灵鲨。 

两人都不是什么热情似火的性子,幽灵鲨是医疗部的常客,斯卡蒂作为赏金猎人更是长期接单在外,所以她们的宿舍里也布置得冷冷清清。奈何博士不愿意呀,博士说这样不行,虽然你们来自深海情况特殊,但罗德岛上又有哪一个不是情况特殊才来的?总归要敞开一点点心扉和大家相处相处顺便交个朋友什么的嘛。正好人事部通过了一批新的简历,你们要不试试趁这个机会改变一下生活方式? 

你觉得博士的建议如何?斯卡蒂单手枕着后脑勺瘫在摇椅上,侧过身子去看病床上的人儿,多个人,反正我无所谓。 

幽灵鲨背靠着床沿安安静静地坐着,整个人罩在宽大的蓝灰色病服里,看不清脸上的神色,新室友的性格,要是太热情,就麻烦了,会影响我祈祷的。 

斯卡蒂支起手臂撑在床沿,托着腮继续看幽灵鲨,若有所思,唔,平时我们难得回宿舍,或许多个整理宿舍的也未尝不可?省得博士继续念念叨叨。你觉得呢,迦拉忒娅? 

迦拉忒娅,迦拉忒娅,她的名字就像是老式腕表的发条,忽地将生了锈的神经旋紧成一束。幽灵鲨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双半红半黑的眼眸,双手紧紧攥着病服,似是要将它撕扯开又像是死命地阻止自己不要那样去做。她弓起了背,牙关紧咬,有汗珠沿着病服的帽檐淌下,眼眸中红黑交替闪烁,明明灭灭过数种情绪,忽地又向空气中一扑,双目中的色彩定格在了血红色上。 

那好吧,病人侧过半张脸,吃力地向凑得极近的探病者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听你的,谢了。 

然后,力气用尽,她的身子软软地滑落进一团凌乱的被窝。 

斯卡蒂眼明手快扶住了她,避免她撞在坚硬的床板上,替她掖平了被角,看到她双目紧闭,呼吸逐渐放缓,变得悠长,唇畔仍保持着那一弯浅浅的弧度。 

“抱歉...又忘记了,不该这样刺激你的。下次再来看你吧。” 

斯卡蒂叹息一声,起身离开了医疗舱。五分钟后罗德岛的终端上跳出了一则启示,招募一名室友,发布人是头次使用终端系统的干员斯卡蒂。 

 

 

申请信息很快挤爆了斯卡蒂的终端,小小的仪器上不停地跳跃着红光,仿佛在向它因始料未及而略有些不知所措的主人骄傲地炫耀着什么。横冲直撞的赏金猎人小姐头一次在不熟悉的领域里碰了壁,不免有些气闷,在浏览了五六份言辞恳切的长篇申请后终于没忍住撂了挑子。虽然鲨鱼仍处在那种奇怪的自闭状态中,但话说得没错,光这前几份的热情劲儿就足以令人不适,但自己话都放出去了,又怎么好出尔反尔? 

独自一人在宿舍里枯坐了半个钟头后,斯卡蒂终于回过神来,又叹了口气,从终端上那条长长的申请名单里扒拉出一个略熟悉一些的名字,稍稍回想了一下那次任务中仅有的几次交集便迅速拍板,直接把那份申请书转发给了博士。博士秒回了一句好,希望你们能相处愉快。 

她走出宿舍时又后悔了,既担心自己出任务时新室友照顾不好幽灵鲨,又担心这位勉强算作是熟人的新室友会被发病时的幽灵鲨吓到乃至伤害。但前脚刚同意的事儿后脚就反悔也不是自己的行事风格,算了,还是寻思着提前知会一声吧。 

然后她第三次叹气,今天好像格外不顺。 

 

 

夜晚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因为星星只会在夜晚出现在天幕之上,虔诚的信徒才能通过祈祷亦步亦趋地追随着群星的轨迹,奔赴向她的神明身旁。那时候,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主是最仁慈的,祂会为祂虔诚的信徒将一切矛盾的源泉撕裂。 

幽灵鲨就是在夜晚醒来的,头疼欲裂,记忆偏偏成了一张纤尘不染的白纸,什么缓解手段也想不起来,只记得几段晦涩难懂的祷词,是那个亲自将她引荐成神使的人告诉她的,说是心浮气躁的时候面对群星祈祷,主就会降临身旁,赐予安抚心绪之效。 

于是她翻了个身,准备下床去找一扇窗,在那儿,她将径直投入群星的怀抱,去找寻神明身旁令人心安的港湾。怎奈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儿,最简单的动作也能牵起发自灵魂的、撕心裂肺的痛感,房间四角挂着的星星壁灯投射下的光辉交织成一片柔和的影,却只能加剧她的烦躁。 

这不是她的星星,她又一次把神明的星星弄丢了,她又一次迷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身后传来门禁解锁的声响,一个声音隔着门脆生生地问道:“欸,就是这里吗?” 

一声低沉的“嗯”,回应了这声音的主人。房门缓缓嵌回墙内,灰白色头发的库兰塔少女甫一踏入房内,迎接她的是坐在床上的背影,以及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忽而扬起的一声喃喃: 

“可以给我一个,看得见星星的房间吗?” 

像个迷了路的孩童,在岔路口独自徘徊,茫然而若有所失。 

格拉尼挠了挠头,心道这位幽灵鲨前辈打招呼的方式好生独特,当即笑着应道:“想必您就是幽灵鲨前辈吧?我是格拉尼,以后就和前辈同住一个寝室啦,请多指教哦!” 

病人沉默了一会儿。 

“你是谁?” 

“可以给我一个,看得见星星的房间吗?” 

“欸?”格拉尼愕然,大脑转得飞快,想起五分钟前斯卡蒂长达两句话的嘱咐来,连忙道,“有的有的!前辈您瞧,凯尔希医生说,您的治疗需要严格的避光条件,所以一丝光也不能透进来。现在您醒了,当然是打开窗户就能看见星星啦!” 

“打开,窗户?” 

病人重复着这两个字词,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忽地转过身来,血红色的双眸毫无征兆地望进她的瞳孔深处,接着径直跳下床来,抄起倚在床边的东西掷向合拢的窗帘。格拉尼先是被这惊鸿一瞥给唬了一跳,紧接着大惊失色,喊:“幽灵鲨前辈——” 

咣! 

幽灵鲨面无表情地举着圆锯,偏了偏头,瞥了一眼硬着头皮抓起长枪呈防御之势的格拉尼。后者又是一阵心惊胆战,深吸一口气,顶着前者灼灼的注视小步小步地挪到窗边,小声道:“打开窗户,也,也不需要,把,把窗户敲碎吧......只要‘刷’地一下——” 

她双手抓着那道厚重的窗帘,向两侧一拉。 

“——星星就能看见您啦!” 

她用力推开舷窗,任银河倾泻而下,碎了一室星光。 

 

 

格拉尼从房间里出来时,看见斯卡蒂站在厚重的舱门后,注视着星光下幽灵鲨趋于恬静的侧颜。她整个人翼蔽在阴影中,锦缎似的长发宛若月华流转,血红色的双眸中盛满了思绪,在黑漆漆的走廊中显得尤为耀眼。 

“斯卡蒂前辈,您不进去看看吗?”格拉尼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回身指了指星光盈盈的房间,小声问道,“来都来了。” 

赏金猎人转身就走: “......不用了。别用敬称叫我,听着怪。” 

“诶??!这,这只是表示对实力的敬意而已啦!那我怎么称呼您,啊不,你?斯卡蒂小姐?队长?姐——” 

斯卡蒂终于忍无可忍地停下脚步。“停!打住!就...叫我的代号就好,少加乱七八糟的前缀,”她忽地又向走廊深处退开一大步,冷冷地说,“还有,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最好离我两米以上,也不要和我多说话,我可不想在应付冲着我来的危险时分心照顾莫名其妙的累赘。” 

什么嘛,我才没那么废呢! 

格拉尼很想把腹诽脱口而出,但灰黑色的披风已裹着猎人的背影没入黑暗。她顿住了脚步,看了看斯卡蒂消失的转角,又回头看了看被星光祝福的舱室,终于抬脚向相反的方向离开,默默地向新宿舍走去。 

其实,你才是最想去见她,最应该来照顾她的人,不是吗? 

 

 

 

 

02 Ici ou là 

 

难得一夜安稳,早晨醒来那个叫格拉尼的小姑娘送饭食进来时絮絮叨叨了一会儿,诸如不知道幽灵鲨小姐口味如何所以按照斯卡蒂的惯例领了早餐,斯卡蒂其实非常想来看望你但她又接任务跑了,自己也要随队跟博士去打剿灭赚合成玉所以只好失陪,可惜今天天气晴朗出门考察好时机,不过夜晚定然无风无月星河漫天,祝心情愉快,祝早康,云云。虽觉呱噪了些,但奇异的是自己竟忍着没动手把她撕成碎片,大概是看在她昨晚帮自己找回星星的份上吧,换做是以前——不对,哪来的以前?为何这想法来得如此顺理成章? 

然后她又困倦起来,昏昏沉沉扑进被窝倒头就睡,又是一觉无梦到黄昏,这会儿精神倒是充沛起来了。幽灵鲨把自己的异常归结于失忆后遗症,同时不得不承认,格拉尼的话语中,有些东西着实令她在意得很,甫一提及,胸腔深处那颗早已冷硬了的心,竟莫名砰砰跳了两下。 

或者说,那个名字,那个人。斯卡蒂。 

她忽地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尽管它气若游丝淡薄近无,那若有若无的、缠绕着腥味的水汽仿佛迷途知返般扑向了她,心神微微震颤,恰似躁动的地泉,只待冲破那薄薄的岩层喷涌而出。又来了,这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她皱了皱眉,脑海中飞快地划过一道流光,脱口而出: 

“斯卡蒂?” 

话音刚落,连她自己都愣住了,舱门外那丝若有若无的气息更是一颤,仿佛极力压抑着什么——见状,幽灵鲨越发确信,门外这个人,即使不是那个斯卡蒂,也一定是她曾经认识的人,一定。 

于是她扬声唤道:“是你吗?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来见我?” 

吱呀一声,自动门缓缓移开,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你...想起来了?” 

一瞬的迟疑,藏不住的希冀。 

 

 

她终于看见了斯卡蒂。宽大的飞檐帽,翘起的尖尖角,灰黑色的披风,蓝灰色的劲装,肩扛一把一人高的大剑,倚在门边,银白色的长发如飞瀑倾泻而下,两双相似的血红色瞳孔,直直望进对方眼眸深处。 

像,真像啊。 

幽灵鲨的眼眸中倒映出那柄沉默却掩不住威势的大剑来,余光瞥向床头,那里斜靠着她的圆锯,此时此刻竟微微颤动起来,像,真像啊。这是她今天第二次发出这样的感叹,不知打一场,会怎样? 

“你也觉得像?”斯卡蒂反手拍了拍背上嗡嗡震颤的剑,只不再多说,向她伸出一只手,双眼仍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你看起来精神不错,要出去走走么?” 

幽灵鲨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把心里话说出了口,她注视着那只伸过来的手,即便是隔着手套,也能一眼看出其紧绷,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一般。真有趣啊,不是么?她的唇角不受控地上扬了些,跳下床来把手搭上去,歪着头很自然地顺口应道:“好啊。” 

就像以上对话进行过无数遍那样顺理成章。 

心底那种怪异的感觉愈发强烈了,砰砰,砰砰,心脏跳得更快,她来不及思考,身体抢先做出了回应,迅速伸出手指戳了戳对方的掌心,然后飞快地画了个圈儿。 

她眉眼忽地一凛,双眸近乎凌厉地盯着自己俏皮过了头的手,却本能地感到对方身体一僵,下一秒,她那只没来得及抽回的手就被整个儿地握住,不由自主被对方倏然全开的气场逼到了门边的墙上,肌肤上传来皮质手套上握剑的余温,斯卡蒂的脸庞在面前放大,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语气强烈而不容置疑: 

“别闹了,迦拉忒娅。” 

 

 

迦拉忒娅。 

那红唇一字一顿地翕动着,极有节奏感地一扬一抑,将这普普通通的四个字生生凝成了一曲神圣的咏叹,融入了某种远古的呼唤。幽灵鲨张了张嘴,身形忽又一晃,视野暗下来之前只听得一声倒抽的冷气:“我我我不是故意...斯卡蒂??!你回来啦!!!” 

 

 

斯卡蒂又走了,那背影怎么看都有种落荒而逃的意味。若是她在,自己定要好好嘲笑她一番吧,迦拉忒娅自顾自地沉浸在欢乐中,就差把暗爽两个字写在脸上。 

被晾在一旁的格拉尼眨了眨眼,对几乎钉住了脚步不愿离开的安哲拉小声说了几句,后者眼前一亮,连连点头,脚步轻快地离去。然后格拉尼凑过来,期期艾艾地问道:“幽灵鲨小姐,我就...呃,冒昧地问一句:您和斯卡蒂小姐...是一对儿吗?” 

迦拉忒娅面庞的笑意淡去了。她轻轻启唇,吐出两个字来: 

“不是。” 

“啊...抱,抱歉...冒犯到您了。我我我还有事,先...先走啦。” 

年轻活泼的库兰塔有些失望和无措,耳朵也耷拉下来,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着:“但是斯卡蒂明明那样关心幽灵鲨小姐,我我我真心觉得,两位前辈很般配啊...呜,我会努力的!” 

迦拉忒娅独自站在窗边,看晚霞将灰沉的天幕晕染成鲜艳的红色,再穿过窗棂,斜斜散落一地。她看不见罗德岛外的全貌,却也能在脑海中勾勒出斯卡蒂的模样,孑然一身踏着晚霞远去,直到没入一望无垠的海洋。 

还是太仓促了啊,她垂眸望向自己的双手,苦笑,转身扶着墙壁慢慢地向医疗舱走去,夕阳的斜照将她同样孤寂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03 Un mur immense

 

幽灵鲨睁开双眼,入耳便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叽叽喳喳地说着些什么:“......斯卡蒂说,咱们食堂只有海藻炖汤做得比较像你们那里的口味,还特地让我给幽灵鲨小姐带一碗呢!可是我觉得罗德岛的大厨们烧的菜都很好吃啊,大概斯卡蒂口味比较刁吧......” 

声音的主人抬起头来,是个白发紫瞳的库兰塔少女,抱着扫帚“嘿嘿”憨笑了两声,正准备继续忙活,幽灵鲨冷不丁叫住了她:“你刚才说的,是谁?” 

少女的神色瞬间变得古怪,斟酌着字句小心翼翼地说:“你...你不记得了吗?前天,她...她才刚刚牵过——不不不,你们才刚刚见过啊?她还想,嗯,带你出来散步的呢...” 

前天? 

扯谎吧,为什么自己一点记忆也没有? 

幽灵鲨不耐烦起来,沉沉地盯着面前的少女:“没有价值的话,我毫无兴趣——你是谁?‘她’又是谁?” 

“啊?” 

少女深紫色的眼眸睁得老大,这回是真愣住了,扫帚扑通一声掉在地上,半晌才回过神来:“我,我是格拉尼,是你的新室友呀!她是斯卡蒂,也是你的室友,是她委托我来照顾你的,你们应该...认识很久了吧?” 

幽灵鲨压下心底奇异的躁动感,面无表情地接上:“开玩笑的,我记得你们。” 

——怎么可能。 

格拉尼欲言又止,怎么也没法把眼前举止可称诡异的幽灵鲨和“开玩笑”这三个字联系起来,讷讷不知所措,终于体会到向来惜字如金的斯卡蒂破天荒地送上长达两整句话的嘱咐背后有何深意了: 

怪病附蛆在她的躯体深处,沿着血肉一直攀援上神经,一旦病发,牵一发而动全身。如只是言语上的癫狂,那就尽量顺其心意;如沟通无果,那就趁她彻底陷入狂热前那一小段沉默时间,发通讯给凯尔希和我,然后从外面锁门,记住,一定要快,否则,她将六亲不认。 

孰去孰留,那一杆清明的天平竟呈一种摇摇欲坠之势,让她踯躅起来。恰好门外有个声音唤道:“格拉尼!博士办公室缺人干活儿,你有空来搭把手吗?” 

“啊啊,是安哲拉在叫我,她是博士的这半个多月的新助理...”格拉尼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回过神来,正要像往常那样多介绍几句,瞥见幽灵鲨似笑非笑的神色,默默地住了嘴,飞快地跑了出去,“我我我先去忙啦,汤放在床头柜上,凉了就不好喝了哦,斯卡蒂说的!” 

斯卡蒂。 

又是斯卡蒂。 

幽灵鲨按着胸口,感受着胸腔中有力的搏动声,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从四面八方渗入她的血肉,荡涤着神经,强烈的冲击使她不受控般拿起了圆锯,几欲追出门去将几秒前站在这里的那个叫格拉尼的小姑娘撕个粉碎。所幸她理智犹存,一遍一遍地念诵着祷词来压下那不听使唤的冲动,平日里安宁平和的祷词竟带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为什么呢。 

她早已被那个人接引到星空之下,沐浴在神明的光晕中洗净铅华,情感、思绪、回忆,这些无用的东西,为什么偏偏还要来作怪呢。 

难道,自己真的有过回忆? 

幽灵鲨正要否决这想法,忽地一顿。 

她很想认定,格拉尼在说谎——听她描述,明明是自己的室友,明明受人所托来照顾自己,结果呢?一看到博士的助理,还不是跟着跑了?思绪和人际关系果然就是无用的东西,在这个库兰塔身上还搅作一块儿,难道不应该被撕碎吗? 

瞧,多么顺理成章啊。 

但格拉尼并没有说谎,她其实明白的,神明的使者有几分洞察人心的本事,只是,不知为何,并不愿意承认罢了。她确确实实有一个叫格拉尼的新室友,也确确实实对和斯卡蒂有关的一切敏感非常,可是她们所认识所描述出的那个“她”,与自己所拥有记忆相比—— 

——仿佛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天堑。 

第一次,幽灵鲨感到了寒意,沿着脊椎爬上心田, 

我是谁? 

是幽灵鲨,还是——别的什么? 

我究竟是谁? 

 

 

“嘿!真巧呀,幽灵鲨小姐,你也是忙完了,来甲板上散步吗?”格拉尼踮起脚来朝她招招手,脸上扬起快乐的笑容,又压低了嗓音,“请问...您和斯卡蒂小姐,什么时候在一起呀?” 

幽灵鲨毫无反应,脸色却倏然一沉。 

而骑警小姐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仍语速极快地说着俏皮话:“嘛,看来斯卡蒂小姐不行!放心啦,我们待会儿一定去找她说道说道,对吧安哲拉?” 

“啊?对...嘿嘿。”被她挽住胳膊的安哲拉神色有些讪讪,但仍难掩兴奋,“博士大概也会高兴的吧...我我我我瞎说的!别当——” 

“有些话,不能乱说。” 

一种强烈的、不知名的情绪从心底升起,违背她的意愿用她的躯体说出了这番打断他人的话,幽灵鲨抬起了眼,血红色的双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兴味,慢慢地模仿着刚才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有些话,不能乱说呢...” 

 

 

她像个胜利者一般高昂着头,从目瞪口呆的两人身旁擦肩而过,转过护栏时忽地一顿,血色的眼眸直直望向了甲板的某一处。 

一个猎人他走上海岸♪  
他的家乡在后,他的路在身前♪  
父母与儿女都与他失散♪  
他的恋人已经葬身大海♪  

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甩开甲板上的弯弯绕绕,径直冲上了顶层,近了,近了,她感受到灵魂深处的呼唤,感受到汹涌如浪潮的情绪,掩在低沉的吟唱中澎湃而来,她甚至能看到,明净如练的银丝飘飘然散开了去,迎着略带腥气的海风,一寸一寸,将浓稠成了实质的悲怆凝成一朵明艳的芳华。 

她的心脉,搏动得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快,都要激烈,不受控的感觉再次席卷了全身,恍惚间忆起了这支再熟悉不过的歌谣,咬破舌尖却只换来了短暂的清明,和一串毫无意义的陌生词句。 

整个人,彷徨在撕裂与被撕裂的深渊,举步维艰。 

“是你吗?” 

她听见自己奔跑的脚步声,急切地呼唤着:“是你吗?不——不要走!我知道你不——” 

尖锐的疼痛感自掌心传来,歌声和呼唤一道戛然而止,幽灵鲨摊开掌心,紧紧攥着一滩触目惊心的鲜红。 

她最后望了一眼空无一人的甲板,低垂着头,沿着楼梯匆匆而下。不能再呆下去了,离开那里,远远地,远远地。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无从对证的幻境。 

 

 

 

 

04 Reviens-moi

 

幽灵鲨看见玻璃窗外并肩的两个身影,一高一矮,陌生而又熟悉,矮的那个趴在窗沿向里张望,双目炯炯地闪烁着好奇,高的那个时不时要侧过身去,她看见那两片一张一翕的红唇,不耐而又无奈的神色,那顶宽大的飞檐帽连同它翘起的尖尖角一齐俯下身去。 

又来了。 

那种强烈的、前所未有的情绪,从胸腔深处翻腾着上涌,刺激着每一簇神经末梢,使浑身的毛孔陷入深深的颤栗。 

去吧,主的使者,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说,她们背叛了仁慈的主,理应被解剖、被撕裂、被切碎!这一切,都是给予他们的救赎! 

她不由自主地拿起斜靠在墙上的圆锯,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的两人,深深地吐纳一番,然后,面带微笑,径直抬脚大踏步向窗口走去。 

不要——不要!停下来! 

另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陌生,却又熟悉,是古老的阿戈尔语,在脑海中嗡嗡震颤,竟奇迹般地让她的步伐停滞了稍许,我不许——不,你不能伤害她!她是斯卡蒂,是... 

后面的词句戛然而止。斯卡蒂?那是谁?幽灵鲨垂眸望向指尖沁出的血珠,尖锐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中去,唯有这样才能重新压制住那些越来越不受控的心绪...吗。 

只这一瞬的迟疑,让她即将举起圆锯向前划开玻璃的动作停在了半空,改为扔下武器径直走向窗前。齿轮狠狠地撞击地面,先是一声闷哼,接着是尖锐的、刺耳的刮擦声。 

然后她张开双臂,当着窗外两人的面摔拢了厚厚的窗帘。 

 

 

“这样,你满意了么?” 

幽灵鲨倏然松开心防,任由那些被压抑的思绪如藤蔓般攀附上她的身躯,撕扯着她早已锈迹斑斑的神经。“我不记得那个人告诉过我这些,但是我早该发现的,”她对着医疗舱的白墙喃喃自语,“来做个了断吧。那些我抛弃了的、从未感受过的情绪,是你吗?是你在影响我吗?为什么我的力量不能将你撕裂?为什么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你到底是谁?” 

沉默良久,她才听见“自己”轻轻地用阿戈尔语说: 

“你永远不能将我切碎的,幽灵鲨。” 

幽灵鲨的瞳孔骤然紧缩,熟悉的名字像是掷入水面的碎石,溅开千朵涟漪,迎头撞上翻涌的浪潮。她捂着突突跳着的太阳穴,仿佛有许多双手要将她的躯体撕裂,吃力地用阿戈尔语回敬:“不,回归深渊吧...不许逃走!你这胆小的,无能的——” 

“唉,你说得对。” 

一声叹息从唇角滑落。 

“比起你,我确实胆小,软弱,无力抗争,但是,你终于肯主动让我回归自己的躯体了,我岂能没点准备呢?” 

“别急,请等我把话说完,好么?”“她”用左手轻轻握住了她攥着圆锯的右手,“你不妨感受一下,我的力量比起你来,远差得多。” 

幽灵鲨迟疑了一下,终于松开了绷紧的手指。 

“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能切碎我吗?因为你我本是一体,我本叫迦拉忒娅。阴谋的设计者撕裂了我的灵魂,用源石腐蚀神经,留下一个不再果敢、不再坚毅、不再强大、不再完整的迦拉忒娅,让我忘记了很多...我只记得,自己曾经是个猎人。” 

“而被分裂出的那一部分,没有记忆,没有七情,却强大到能令主魂被动陷入黑暗中沉睡,那就是另一部分的我——也就是你。” 

医疗舱的门窗被急促地拍响,一声高过一声,而迦拉忒娅却如同充耳未闻,只自顾自轻轻触碰着一旁的圆锯,神色复杂:“你即是我,我即是你。你的力量达到了过去的我...不,‘我们’从未企及的高度,强大得令我欣慰,但...你终究是一抹残魂,你没有记忆,也没有七情,你终究无法彻底掌控这副躯体,成为 ‘我’,成为迦拉忒娅。” 

“所以,你不是迦拉忒娅,你理应拥有自己的名字。” 

幽灵鲨扯了扯嘴角,呵呵一笑。 

“随你怎么称呼我...我没兴趣。倒是门外那个陌生人——” 

“——跟你,或者说,‘我们’,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每一次遇见她,我就无法压制住你那些无用的情绪?是你捣的鬼吗?” 

 

 

 

 

05 De tes voyages si loin

 

迦拉忒娅没有否认。 

“斯卡蒂不是陌生人,才不是。” 

她亦松开了心防,任凭破碎的过往如排山倒海般涌出,温柔了神色,也在干涸已久的记忆息壤上奔腾出一条长河,那双血红色的眼眸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眷恋来:“她记得我,记得我的名字,记得我们之间一丝一缕的联系。我们不止于血脉相连,我们心意相通,当她呼唤我的名字时,就唤醒了那个沉睡的我,也就是你所说的,从未感受过的情绪。” 

“我太想见到她啦...所以我能趁你不设防时,短暂地控制心神,夺回身体的主权,但,相应地,你也会短暂地陷入沉睡。” 

“残魂一旦沉睡,就会忘却清醒时的一切,”迦拉忒娅轻轻一叹,“而我实在太弱小啦,根本争不过你,还没和她说上几句,你就醒来了...所以,幽灵鲨,你失忆的问题,确实...是因为我...” 

幽灵鲨安静地听着,眼前走马灯似的晃过无数的画面,那些零星的、残破的记忆,再也无法拼凑成一幅完整的画卷,却依然焕发着痛彻心扉的色彩,如同海潮般卷起一蓬一蓬的浪花,冲刷着尘封已久的海岸线。她看见“她们”并肩战斗的模样,共同在蔚蓝色的海水中浮沉,仰卧在柔软的细沙滩上拥抱璀璨的星空,坐在礁石上低声合唱出一支古老的、几乎要被忘却的阿戈尔歌谣。 

一个猎人他走上海岸♪  
他的家乡在后,他的路在身前♪  
父母与儿女都与他失散♪  
他的恋人已经葬身大海♪  

一个猎人他走上海岸♪ 

他的家乡在后,徒余哀叹♪ 
他的路没有尽头♪ 
他的路浓雾弥漫♪ 

 

 

“这就是你说的,‘忘记了很多’...吗。” 

“我还在疑惑,为什么我看见那个叫格拉尼的小姑娘,老是会想着把她撕碎,简直莫名其妙...呵呵,原来如此。” 

“但我还是不明白,”幽灵鲨话锋一转,“我不明白。即使你虚弱成这样,也不惜要见斯卡蒂一面,还要为了她...莫名其妙地,去跟一个小姑娘计较?我不明白。既然她给你带来这么大的痛苦,你为什么不把她一起忘记呢?情感、回忆,这些无用的东西,不就应该被切碎、腐烂、忘却吗?” 

“我并不知道,过去的‘我们’究竟是什么模样,但是现在的你,真让我瞧不起。” 

她抬眸,望向那道厚重的窗帘和反锁的屋门,发出一声轻蔑的笑。 

 “有些东西,相互之间并什么没有联系,从一开始,就不该结合在一起.....就像我和你。是我的话,我就会把她忘却,而不是像你这样,堕落成一个累赘...不,不,不,既然‘你’这么舍不得她,那我就更应该——” 

“——让你,亲自赐予她救赎吧!!” 

她跳下病床,侧身握住那柄圆锯,眼眸中涌动着狂热的神采,用尽全力向玻璃窗捅去,同时倏然收紧心防,试图将那些不该有的情绪逼向无路可逃的角落。她受够了这些矛盾的纠缠,可笑的是矛盾本身竟然是自己的过去。那个人说的对,力量才是神圣的、至高无上的,什么情绪,什么过往,不过是阻碍自己的一块绊脚石罢了! 

所以她要去挤压,切割,吞噬,把狭小的天窗敲碎,彻底挥别过去的同时也彻底将自我救赎。她也是这躯体的一部分,凭什么她不能占据主导驱赶掉那个无能的主魂?念在那个主魂勉强算作是自己的过去的份上,她将亲自动手,把那个胆小鬼和她那段可笑的相敬相慕一同送回深渊,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最后在仁慈的主身边团聚,满足她,也成全她! 

——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么? 

 

 

但她的双手远没有她想得那么听使唤,愣是调转了武器挥向身后的白墙,吃力却执拗地用圆锯的齿轮划出一行歪歪扭扭的阿戈尔文字: 

是时候让我们拥抱真相与星光 

“凯尔希...队长...?” 

迦拉忒娅吃力地转过身来,抓着圆锯,一步一顿向反锁的舱门口蹒跚前行,古老的阿戈尔语从她口中潺潺而出,喃喃道:“您...听...得见...么?” 

“‘是时候让我们拥抱真相与星光’?你又在...搞什么鬼?还有,那位医生?你叫她‘队长’做什么?” 

恼怒归恼怒,再一次占据上风的幽灵鲨讶异于对方的顺从,此刻更是困惑地放缓了步伐。这一次,迦拉忒娅并没有回答她,只是握紧了武器,痴痴地笑了起来: 

“你...别忘了...我...曾经是...猎人啊...” 

幽灵鲨顿觉不妙,毫不犹豫地举起圆锯斩向舷窗,但猎人的网收拢得比她更快,双臂猛地一沉,来自主魂的力量迫使她砍出的动作不断收力、放缓,伴随着迦拉忒娅断断续续的声音: 

“我...怎么可能...会...忘——” 

哧啦—— 

舷窗被划开的那一瞬间,木屑和碎玻璃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溅落开来,又像泡沫那样在空气中支离破碎。那双神色不断变幻着的、流光溢彩的血瞳倏然黯淡下来,连同那一声戛然而止的、破碎的呼唤。 

那可是在暗无天日的深海中,陪伴着我,与我并肩游弋的人儿啊。 

我...怎么可能... 

会忘了她... 

 

 

当啷一声,猎人张开双臂,面带着微笑,直挺挺地随脱手而出的武器一起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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